第59章 夜洗秋檀(2/2)
“救命啊!”“不要杀我!”“放了我的孩子!”凄厉的悲鸣与哀嚎,如同一把把尖锐的刀,从秋檀镇内传出,一声高过一声,那紊乱的惨叫声,让这个素来安宁的小镇变得惊心动魄。
眼前,是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止不住的屠杀在黑夜里疯狂肆虐,百姓们如惊弓之鸟,争先恐后地弃离房屋,向外奔逃,试图求得一线生机。然而,无情的战马疯狂地践踏而来,一个又一个奔跑逃命的人被踩得粉身碎骨;冰冷的银色刀光闪烁,人潮在刀下此起彼伏地倒下。
身穿铠甲的领头将军张宝站在高处,冷冷地了望,观察着是否还有活人迹象。当他发现尚有逃命之人时,毫不犹豫地厉声喝令:“奉皇上旨意!全数杀尽,不留活口!”
战马迅速调转方向,如饿狼般瞄准奔逃的人群。锋利的铁剑轻易地穿透人体,鲜血从人们的伤口处迸溅而出,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肆意飘散。逃亡的人们很快被逐一屠戮,仅仅一个夜晚的时间,秋檀镇又恢复了安静。只是,这种安静,是死寂,是绝望,将永远定格在这个血腥的夜晚。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士兵们面无表情地挑剑刺向一具具尸骸,检查是否还有活口,仿佛脚底下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不过是毫无价值的畜兽。
天际,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雪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似乎有了灵性,一片片覆盖在殷红的鲜血上,试图遮住这一地的悲伤与血腥。这个曾经被落日余晖染红的美丽小镇,如今却被鲜血彻底染红,让人不忍直视。
“把尸体全部移到空地!放火!全部处理干净!”张宝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与情感,对他们而言,死亡与杀戮不过是家常便饭。
“遵命!”一声清脆的答复之后,熊熊火光很快掩盖过血光,滚滚黑烟弥漫开来,让刚破晓的天空又陷入了黑夜。
春和宫里,妙锦声音颤抖,满脸泪痕,抱着香玺低声哭诉。香玺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差点跌倒在地,她努力镇定声音,却依旧颤抖不已:“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妙锦用方巾擦拭着眼泪,眼里满是恐慌:“真的!就在昨天晚上发生的!”
香玺扶着墙边,缓缓坐下,声音艰涩而不安:“皇上为何要屠杀秋檀镇?”
妙锦安静下来,含着鼻音回道:“官方给出的理由是镇上时疫爆发!”
香玺拼命摇头,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会有时疫呢?这发生得太诡异了!我不相信!”
妙锦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地说:“但是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昨晚除了秋檀镇被屠镇,应天府也贴出告示!说是….”话到嘴边,妙锦似有所顾虑,急忙停住话音。
香玺看妙锦止步不语,心中一阵焦急,急忙催促:“是什么?你快说啊!”
妙锦停顿许久,轻叹一声,艰难地开口:“告示上称…称奇香铺物品涉及违禁品,凡购买过奇香铺的皇室贵族一律尽快全数上交,如有隐藏,一旦发现便满门抄斩。”
香玺心脏猛地一紧,一阵剧痛袭来,让她说不出话,一种强烈的不好预感涌上心头。
妙锦担心地看着香玺,轻拍她的手背安慰:“我一看见奇香铺就感觉不妙,生怕你有事,才会一早赶来宫里看你。”
“难道…”香玺喃喃自语,她不敢说出后面的话,因为她不敢想象这一切与自己有关。她更无法理解朱元璋这样做的原因。
香玺突然站起身来,声音着急慌乱:“妙锦,我要出去一趟,你先回徐府吧!”
妙锦也急忙站了起来,跟上香玺的脚步:“你去哪?我陪你!”
香玺凝视着妙锦,眼神坚定:“不用了!这个地方我要自己去!”
一路上,香玺的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她顾不得惹怒朱元璋,也顾不得性命之忧,想起秋檀镇那数百条人命,她觉得自己这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她越走越快,一路奔向乾清宫方向。
香玺才走到乾清宫门口,就闻见一阵刺鼻的烟熏之味。她定睛一看,一群太监宫女正把一包包物品丢进一个硕大的鼎炉里。香玺不由分说地走上前,抢过一包物品打开查看,一切如她所料,布包里尽是她曾制作的东西,香水、香盒、牙刷、牙膏…还有那副她为朱元璋做的木质眼镜。
被抢走包裹的小太监一阵慌乱,一边抢回包裹,一边喋喋不休地咒骂香玺。香玺顾不得与他纠缠解释,满腔愤怒地大步迈向乾清宫内殿。
候在殿外的陈公公看见香玺前来,不禁眉头一皱,口中低声责备:“放肆,没有皇上传召,你怎敢私闯圣殿?”他瘦弱的身躯,挡在香玺面前,试图让她退下。
香玺不顾他的阻拦,一把推开了他,径直就想冲进殿内。陈公公一个眼神,两名门口值守的侍卫大步上前拖住了香玺,两只强而有力的臂膀箍住她的肩膀,让她无法动弹。
“放开我!”随着香玺的一声怒吼,殿内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让她进来!”
朱元璋知道香玺会来找自己,早已一脸阴沉地坐在龙椅上观察着殿外动静。
香玺走进殿内,并未跪拜,而是直接开口:“皇上…你为何?”她的话未说完,就被朱元璋生冷打断。朱元璋看着手里的奏折,面无表情地道:“因为你!朕早就说过不想你在朕的历史里留下任何痕迹,免得遭后人诟病!”
果然如此,香玺的心无端扭绞着,一路强撑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悲痛万分地说道:“可是尽管如此,你也不用杀光秋檀全镇人?”
朱元璋看香玺竟敢找自己兴师问罪,一股无名火串进心窝,他的脸渐渐变了颜色,眉毛拧到了一起,眼睛里迸发出一道道刀一般锋利的光,厉声呵斥道:“怪只怪你把铺子开在秋檀镇上,还与镇上各个铺子的匠人们来往密切!朕怎知道你是否把你那些新奇物品给他们看过或者泄露了一些不该泄露的秘密!”
香玺几乎脱力地坐在金砖上,鼻子尖上缀着几颗亮晶晶的泪珠,她的声音里充满虚无的愤怒:“皇上,你猜忌的事根本是子虚乌有。而且镇上许多人与我素不相识!难道因为你的一己猜忌,所有与我相关的人你都要杀光吗?”
朱元璋急怒之情未去,审视地看了一眼香玺后微微颔首:“你这倒是提醒朕了!你入过徐府,呆过养济院,进过尚服局…”
朱元璋的话让香玺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不敢再继续听下去,急忙截断了朱元璋的话。她跪在地上,用颤抖恳求的声音说道:“皇上!求你不要!他们全是无辜的!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朱元璋看香玺跪下乞求,先前的愤怒也逐渐减缓,他慢慢合上奏折,竹节一般的手指捏了捏眉心,波澜不惊地说:“你无需紧张!这些地方朕都调查过了!且都在朕的管辖之内!朕自然不会对他们怎样!”
香玺顿时松了口气,抬起头来直视朱元璋。只见朱元璋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但那秋檀镇就不一样了…怪只怪那里人多口杂,难以调查及管理!朕若不全部屠之,何以心安?”他的声音里尽是云淡风轻,仿佛数百条人命的消逝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朱元璋冷血无情的声音让香玺震惊,数百条人命的逝去不过只为换他一个心安。一瞬间,香玺似乎听到了那些震动天地的哭嚎悲泣声,她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痛心疾首道:“为了皇上你的心安,那上百条人命就死不足惜吗?”
朱元璋此时已经再无耐性,他站起身来,俯视香玺,用极其严厉的语气恐吓道:“够了!不过几百条人命!蓝香玺,你越来越放肆,朕若不念你身份特殊,早就把你活剐一百次了!你若是还想活命就给朕闭嘴退下!你若再喋喋不休,惹怒了朕….朕真的把与你相关的人全部诛杀!”
香玺惊恐万分,她知道朱元璋这个疯子恶魔一定说到做到!她害怕再有无辜的生命被自己牵连,只能含泪请安退下。
香玺一路惊魂未定,刚走到春和门附近,就看见朱允文站在门口满眼焦急地等候自己。看见朱允文,香玺一直绷紧的神经突然松懈,她脚底一软,瘫倒在地。
朱允文见香玺软倒,下意识地闪身而起,抱住她急忙走回寝宫。待他回过神来,发现香玺并没有昏迷,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但香玺显然受了惊吓,她躺在床榻上,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双眼失神,呆若木鸡。
朱允文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伴着她。
“我是罪人!”香玺突然喃喃自语,眼泪直流。香玺憔悴的样子让朱允文一阵心疼,他轻抚香玺的额头,柔声安慰:“香玺,你不要胡说!秋檀镇一事是因为时疫,并非你能左右!”
香玺转头看向朱允文,声音疲惫而惊奇:“你也知道了?”
朱允文点点头,脸上有些无奈与心酸,他握着香玺的手,轻轻说道:“今天我回宫见到妙锦心神不宁,询问之后,她告诉我你因为秋檀镇被屠镇伤心不已,跑到外面散心去了!我沿着御河四处寻你都没有寻见,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香玺没有看朱允文,而是一直盯着天花板,她失魂落魄地问道:“允文,数百条生命在你眼中算什么?”
朱允文不明白香玺为什么这样问,他顿了顿,轻叹一声:“我们不是神灵!无法控制这些生命的离去!人既有生便有死!这是自然规律!你不要太过伤心。”
香玺突然坐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怒,声音有些激动:“可是如果他们不是自然死亡呢?如果他们的生命是被人强行夺走?如果他们的生命是被人牵连呢?”
朱允文被香玺的反应吓到,他惊讶地看着香玺,急忙解释:“香玺,你在说什么?秋檀镇的百姓得了时疫,皇爷爷屠镇虽然残忍,但如果不这样做,可能还会牵连更多条性命!”
香玺看着满眼迷惑的朱允文,她没法告诉他真实的原因,只能默默躺下不再说话。长时间的哭泣让她心累与疲惫,一阵睡意汹涌袭来,她瞬间沉睡过去,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朱允文看香玺睡着,便吹熄了蜡烛,又取过薄被,替她盖上,然后轻轻躺在她的身边,默默陪着她。
梦里,香玺看见自己在奇香铺里研磨花瓣,一瞬间,那些原本洁白素雅的花瓣竟变成一片血红色。她抬头一看,只见那些死去的人满身是血地站在奇香铺门口看着自己。一阵尖叫,香玺惊醒过来,身体因为恐惧不住颤抖起来,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无声地濡湿了枕席。
朱允文知道香玺肯定做噩梦了,便不由地紧紧抱住她,柔声在她耳边说道:“香玺…我在这里!”这一声确定,就如同自己昏迷时,香玺也曾对他说过——允文,我在这里!
香玺躺在朱允文温暖的怀抱里,先前冰冷的身体也有了一丝温度,恐惧的心渐渐得到安慰。情绪缓解后,香玺看着为自己担忧的朱允文,泪盈于睫,语声柔软道:“允文,明天我要去一趟秋檀镇!我想去哀悼那些逝去的生命!”
朱允文闻言一怔,凛着眉心着急地说:“不行!那里有时疫,你去了会被感染!”
香玺看着被蒙在鼓里的朱允文,心中苦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能随口说道:“高温一过,疾病也就全部烧死了!不会再传染了!”
朱允文见香玺如此执意,他担心自己继续阻止只会让香玺更加心神不宁,便点了点头,温柔说道:“我陪你去!”
朱允文温暖良善的眼神,让香玺心中不忍,她不愿让他去面对那种惨烈可怕,便使劲摇摇头,瓮着声音说:“你不要去!那里只怕惨不忍睹!我不想影响你的心情!”
朱允文的眼睛蓦然闭上,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很快落入鬓间,消失不见,他的声音沉重而坚定:“我要去祭拜他们!就当作为皇爷爷的迫不得已而赎罪!希望他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朱允文的话让香玺惊讶又感动,他什么也没做错,却要担负爷爷所犯的罪!香玺心里那份坚持再次蓬勃生长。她不禁把朱允文抱得更紧,在心里告诉自己:“允文,我一定会与你一起逃离这个可怕的炼狱之地!去过我们向往的生活!”